凝視珍雅各:「反都更祖師母」的美國戰後城市保衛戰
今日的世界,人口暴增,都市化速度在人類史上前所未見,加上氣候變遷的威脅,「都市生活」成為人類存續的關鍵字。在這樣的氛圍之下,一名在半個多世紀前,住在紐約格林威治村、戴著粗框眼鏡的猶太人女性,再次成為都市規劃者關注的焦點。
她是珍.雅各(Jane Jacobs)。
今日我們所熟知的概念,諸如社區保存、宜居城市、適合步行的街道等等,都是她發揚的創見,她也被視為建築保存運動的「祖師母」。2016年大受好評的紀錄片《紐約大國民:珍雅各》,即是以她為中心,敘述她與惡名昭彰的現代主義都市規劃者羅伯特.摩西斯的攻防戰。
2017年,美國傳記作家卡尼格爾以珍雅各最有名的都市理論「Eyes on the Street」(凝視街道)為標題,撰寫最新的珍雅各傳記,中文版《凝視珍.雅各》也在2019年底出版。而要談珍雅各的都市理論,就必須談她與摩西斯的攻防戰,以及美國戰後都市規劃爭議。
▌珍雅各的第一戰:華盛頓廣場公園重劃案
故事的開端是1950年代的紐約華盛頓廣場公園。
都市規劃家摩西斯從1930年代開始,就主掌大紐約地區的都市規劃與建設,秉持現代主義理念的他,所想像的「理想城市」是以當時最新穎的汽車為中心,由高速公路貫穿,連結區劃清楚、秩序井然的功能區。他視以步行為主、住商錯綜、由小街廓及老房子組成的社區為「貧民窟」、「都市毒瘤」,需要以外科醫師的姿態切除,方能產生有衛生、有秩序的大都會。
摩西斯在戰後權力大增,在大紐約大刀闊斧、大興土木。然而,1950年代「重劃華盛頓廣場公園」一案,半路卻殺出了沉咬金:珍雅各。
珍雅各在此時仍是個沒沒無聞的記者,在《Vogue》雜誌或是《Architectural Forum》寫些都市觀察。不同於摩西斯,珍雅各對城市關係不是「由上而下」的俯瞰,而是「由下而上」,觀察人如何行動、如何買賣、如何使用城市。
珍雅各與摩西斯的第一次交鋒,正是爭取保存她所居住並熱愛的格林威治村,其附近的華盛頓廣場公園。對於珍雅各來說,華盛頓廣場不只單純是紐約眾多公園中的一個而已,而是她固定散步、帶小孩遊玩的地方,她也觀察一到了週末,廣場就會聚集各式各樣的居民與遊客,生命力蓬勃。然而,摩西斯卻計畫蓋一條公路,直接穿越公園,將北邊的第五大道延伸到公園南邊。珍雅各意識到這樣會讓公園開腸剖肚,不再生氣蓬勃,於是發動了公園保衛戰。而這,也是珍雅各第一次登上公眾檯面。
這場戰役刺激了眾多公共人物與知識份子加入力挺珍雅各,包括知名人類學家米德(Margaret Mead)、文化評論家桑塔格(Susan Sontag)、小羅斯福總統夫人(Eleanor Roosevelt)等。
身為專業記者,珍雅各熟稔於媒體操作,她安排了一群小朋友在華盛頓廣場上「結綵」,並邀請媒體來拍攝;相反於大興土木時的「剪綵」儀式,這意味著要保留現有的都市紋理。而以女性、媽媽主導,甚至兒童參與的運動,也象徵了陰柔的、由下而上的草根行動。珍雅各最終激起了數千民眾參與(主要為女性),成功阻擋了鄙視此運動為「婦人之見」的摩西斯。
▌偉大城市的「衰亡」與「誕生」
打贏第一場戰役之後,名氣漸響的珍雅各在1961年出版了她最著名的著作,也是被後世譽為「都市理論聖經」的《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》。她甚至很挑釁地寄了一本給摩西斯,惱怒的摩西斯把書退回,並在回信中稱珍雅各在書中「詆毀他的名譽」。
《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》更好的翻譯,其實應該按照原文順序:衰亡與誕生(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)。珍雅各看到的,是美國戰後現代主義式的都市規劃,如何破壞城市,導致偉大的美國城市「衰亡」;然後她對此提出方針,指出如何讓這些城市「重生」。
書開宗明義即辛辣地點出了「本書旨在攻訐當前都市計畫與都市重建的基本原則,並試圖提出一些規劃與重建的新原則。」摩西斯的名字雖然在稍後才出現,但這本書很明顯就是在攻擊摩西斯,以及摩西斯所代表的現代主義式都市規劃。
什麼是「現代主義式都市規劃」?從1920年代開始,歐洲出現了一群自稱「現代運動」(Modern Movement)的前衛建築師,擔負起了「總體規劃師」(master planners)的角色,他們想像自己不僅僅是設計個體建築的建築師,而是像上帝一樣,由上而下俯瞰都市,檢視都市的問題。
他們擁抱科學、機器、工業生產的邏輯以及技術官僚的手段,意圖整治從工業革命以來,大都會中貧民窟、衛生不良、交通阻塞等問題。手段通常都是大刀闊斧,將城市開腸剖肚,建設巨型住宅區、商辦區以及高速公路。
這群「現代運動」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來自瑞士的柯比意(Le Corbusier),他在1925年所提出的「瓦贊計畫」(Plan Voisin),意圖將巴黎市中心夷為平地,興建一棟一棟像模子印出來一樣的現代主義式大樓,不過最終沒有實現。
柯比意式的大規模規劃在歐洲沒有太多的成果,反而在新大陸被發揚光大。美國戰後的大規模規劃以「都市更新」(urban renewal)以及「清除貧民窟」(slum clearance)為名,大肆拆除掉規劃者眼中的老舊社區,興建柯比意式的「公園大樓」(towers in a park)社會住宅,以及直通市中心的高速公路;而身為紐約都市規劃統籌的摩西斯,就是美國戰後柯比意的衣缽傳人。
▌「凝視街道」之必要:以人為本的有機都市
現代主義式的巨型高層社會住宅,在戰後出現於美國每一座大城市中,雖然一開始看似有秩序、整潔、採光充足,但在「清除貧民窟」的過程中,已經破壞了原本的社群紋理、經濟結構,「集中貧困」在沒有足夠資金資源管理下,社區生活品質及治安每況愈下,沒過多久,社會住宅(public housing)在美國反倒幾乎變成了犯罪溫床的代名詞。
在珍雅各的眼中,這種現代主義式社會住宅群的基本問題,就是沒有考慮到「人」。
珍雅各在乎的,不是抽象的建築規劃理論,而是人如何使用空間,建築與空間對於人類心理、行為的影響。在《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》一書中她便指出,公園大樓式的大規模社會住宅最大的問題,就是剷除了「街道」。
珍雅各眼中最迷人、最健康的街道與居住形式,就是她居住的格林威治村——蜿蜒的巷道、低層的建築,鼓勵人們在人行道上行走,小孩在街道上遊玩,街坊鄰居可以坐在台階上、探頭出窗外聊天寒暄。像摩西斯這樣的現代主義者,視「街坊生活」(street life)為貧民窟的象徵,他們認為真正的現代人應該生活在秩序井然的大樓中,透過汽車來通勤,沒有理由在街上閒晃。
但珍雅各認為一座健康的城市,最重要的就是有機的生命力,人與人之間自發的互動,而不是透過規劃者威權式地告訴人們「你們應該怎麼生活」。她稱這樣街坊之間的有機互動為「人行道芭蕾舞」(sidewalk ballet)——人們從住家、店家內往人行道上進進出出,與街坊鄰居互動,良好的城市像是一支美麗的芭蕾舞,從容而且迷人。
更重要的是,珍雅各認為這樣有機的都市型態可以預防犯罪。她提出了極具影響力的「凝視街道」(Eyes on the street)理論,指出高層社會住宅之所以會成為犯罪溫床,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高樓的建築形式使得居民無從守望相助、預防犯罪;而傳統的住商混合緊密街廓,隨時都有人「看著」街上,不管是從自家窗戶,還是從街坊上的店家,甚至到了三更半夜,只要轉角的酒吧還有生意,街坊鄰居隨時都可以互相守望,罪犯也就會被勸退。
1960年代,美國的高層社會住宅就已經得到了犯罪溫床的臭名;到了1970年,密蘇里州聖路易惡名昭彰的社會住宅「普魯伊特–伊戈公寓」(Pruitt-Igoe)因為徹底衰退,成為毒販、幫派聚集之地,被迫引爆拆毀,也幾乎應證了珍雅各的遠見。
至於高速公路,美國從1950年代開始倡導大公路主義,大肆興建州際公路,「美國夢」在此後的基本意象,就是住在郊區的大房子,開著新穎的汽車,透過公路通勤到市區上班。從波士頓到芝加哥,這些公路往往硬生生地將原先的城市開腸剖肚,直搗黃龍到市中心。在紐約,摩西斯先是在1945到48年間計畫並興建了「跨布朗克斯區快速道路」(Cross Bronx Expressway),當地居民抗議未果,布朗克斯區被一劃為二,從此南北發展不均。
摩西斯更把目光轉向了紐約的中心——曼哈頓。他在1941年提出了「下曼哈頓快速道路」(Lower Manhattan Expressway)計畫,並在1960年核准,計畫將78號快速公路直接穿過下曼哈頓,在沿線興建巨型、未來感十足的大樓。
這條公路計畫必須拆除珍雅各心有所繫的蘇活區與小義大利等社區,而珍雅各的家園格林威治村,也被摩西斯的規劃局劃為「貧民窟」,眼看就要被拆除。於是珍雅各在1960年代,延續先前保衛華盛頓廣場的精神,號召文化人士與社區居民發起了多次的「社區保衛戰」。
此時,她不僅因為《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》一書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,更因為摩西斯在1963年為了興建麥迪遜花園廣場(Madison Square Garden),拆毀了紐約人視若瑰寶的經典建築賓州車站(Pennsylvania Station),在紐約變得惡名昭彰。珍雅各因此得以成功號召大眾,幾場保存運動皆以勝利告結,使得曼哈頓島沒有像波士頓或芝加哥一樣,被快速公路切得肝腸寸斷。
▌從城市與人的關係,反思珍雅各
珍雅各在1968年後,因為不想要她的兒子被越戰徵兵的緣故,搬到了加拿大多倫多。雖然她在加拿大也貫徹她在紐約的精神,參與都市社區保存運動,但她的重要遺緒還是在紐約的公民行動與出版作品。
《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》在1960年代後,幾乎被都市規劃界奉為圭臬;她首先提出的「凝視街道」理論,在1970年代被建築師紐曼(Oscar Newman)擴展為「防衛性空間」理論,旨在批判現代主義高層社會住宅容易導致犯罪,從而提倡高度混合公私領域的複合型社區型態。
而珍雅各「以人為本」的都市理論,也讓建築與都市規劃界重新思索人與城市之間的關係。近年來最有影響力的例子,就是拆除都市中的快速公路,屏去「以車為本」的大公路主義,重新讓人與城市親近。從波士頓拆除快速公路的「綠帶公園」(Rose Fitzgerald Kennedy Greenway)、首爾的清溪川,到台北拆除忠孝橋引道讓北門重見天日,都可以說是珍雅各的遺緒。
然而,珍雅各的影響對於都市規劃來說,卻也不是一面的好評,尤其近年來都市規劃學者也開始重新審視部分由珍雅各啟動的「後現代主義」都市思維。
如果珍雅各反抗的是由上而下、威權式的「現代主義」大師規劃,那麼近年來對於珍雅各的反思,就是對於她所代表的某種「後現代主義」的批評。雖然珍雅各從來沒有自稱為「後現代主義者」,但是她所提出的種種反對現代主義的觀察與批評,卻激發了1960年代後、屬於後現代主義一環的「新都市學」(New Urbanism)。
信奉珍雅各的「新都市學」,認為都市與建築形式會影響人類行為,小街廓、小巷弄、適合走路的緊密社區勢必促進良好的社群關係,而現代主義式的大樓、高速公路勢必導致疏離感以及犯罪。
在這樣全然信奉珍雅各的風氣之下,對於都市規劃整個學門與行業來說,最嚴重的後果,是導致對於由上而下的規劃者的全然不信任。甚至近年有學者指出,從大約1970年代以來,至少在美國,都市規劃這個學門幾乎已經「自我閹割」。一如柯比意式的現代主義被濫用以摧毀一座一座的城市,珍雅各的學說也被濫用來阻擋一切的都市規劃。
▌民粹時代的城市未來?
雖然珍雅各並沒有要拆解整個都市規劃學門,她所預想的是更注重人性的規劃方式,但是她的學說卻不免被滑坡效應放到最大:對於摩西斯式的大型規劃的不信任,轉變成了對於一切由上而下的政府規劃的不信任;珍雅各的學說被推到極致,反倒成了一種幾近自由放任的民粹主義,從「專業最懂」變成「人民最懂」。
確實現代主義的都市規劃容易被批評為「菁英主義」,但「新都市學」促成的「民粹主義」,導致對專業的全然不信任,一切都要聽人民的。從1970年代開始到現今所有的都市規劃過程,不免都要舉辦社區居民公聽會,「傾聽」居民的聲音。固然在多元民主社會,個體的需求需要盡可能地滿足,但這樣的危險是,大部分的居民只關心自己(或是自己社區)的利益,而忽略了規劃專業能看到的更宏觀的願景。
其中一個例子,就是1970年代開始的「NIMBY運動」(Not In My Back Yard的縮寫),也就是「別來我家後院蓋東西」。NIMBY運動濫用了珍雅各的學說,認為自己的社區只能由居民掌控,政府無權干預。於是在美國,從興建綠能發電廠到遊民安置中心等等建設,都常受到NIMBY運動者的反彈(通常理由都是影響地產房價與生活品質),「民粹草根主義」導致政府種種的規劃寸步難行。
在今日民粹主義高漲,不信任政府及專業的風氣之下,珍雅各的都市學說很容易被拿來濫用,然而現代主義式的威權規劃也已被應證破壞力十足。在都市化急速發展、氣候變遷進逼、移民危機已然浮現檯面的時代,需要解決這些問題,政府的大規模基礎建設及都市規劃是必要的,但要如何在現代主義式與珍雅各式的人本主義之間取得平衡,會是都市規劃者不得不面對的課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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